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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下正文
【资料图】
「哎呀,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呢——省下一笔交通费。」
埃里欧特坐到安身旁,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。
安驾驶的老旧厢型马车穿过路伊斯顿,朝东北方前进。
连接路伊斯顿与磨坊原两地的道路生气勃勃,货车与行人往来频繁。路面很宽,马车会车无碍。
森林,两、三家农家形成的小聚落,麦田。这三种景致轮番出现在道路两侧,天气晴朗,森林的清香弥漫于空气中。
麦穗沉甸甸的,收割的农民表情都很开朗。
埃里欧特的心情似乎也很好,明亮的日光使他的红发变得更加赤红,且带着透明感。
安觉得心里好像还有个疙瘩,米斯里露则在安与埃里欧特之间就位,目不转睛地仰头瞪瞪视着埃里欧特,仿佛在警戒着什么。
——他不会是为了要省下马车费才叫安到佩基工房派总工房工作吧?
今天早上,安完成远行前的准备工作后,驾车前往拉多库里夫工房派总工房与凯特和吉斯话别,踏上旅程。
埃里欧特没叫车,似乎打一开始就想搭安的便车。
「话说回来,凯特还真是无精打采呢,是吃坏肚子了吗?」埃里欧特悠哉地说。
凯特前来送行时,安把飞来访、自己拒绝了飞提议的事情都说了出来,并感谢他的好意。
凯特说:「昨天那个蠢家伙已经巨细靡遗地告诉我了。」还补了一句:「我就是爱管闻事,你别在意。」但他说话时并没有平时的那股威风。她忧心忡忡地问他:「飞对你提出什么要求?」结果他露出嫌恶至极的表情,只说了一句:「我不想提。」
怀着「看好戏」心态的飞究竟对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呢?飞说凯特是个滥好人,而他明知对方个性如此,还反过来利用这点来整人,真是太坏了。
说到坏,她隔壁的家伙也很坏。她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。
「跟女孩子单独旅行耶,真是太棒了!心跳加速了。」
「喂!哪是单独旅行?还有我在啊!」
米斯里露怒目相视,埃里欧特只好不耐烦地改口:「啊——抱歉抱歉,是和女孩子单独旅行,还附赠半个人。」
「什么叫附赠?!而且还说是半个人?!」
「看上去就是半个人啊。啊,那不要说一半,说十分之一好了。」
「你别闹啦!」
米斯里露鬼吼鬼叫,并抓住埃里欧特的衣领。但埃里欧特无视他,背靠向马夫座的椅垫,双手枕到头后方。
「就先别提那个啦。嘿,安,你有男朋友吗?」
「啥?!为什么突然要问这个啊。」
这问题唐突又毫无重要性可言。人竟然能莫名其妙到这个地步,安都感到钦佩了。
「喂喂喂,会在意这种事也是正常的嘛。」
「才不正常。」
「对我来说正常啊。有吗?果然就是夏尔吗?」
「オオオオ不是咧!」
「说、说中了吗?果然是这样啊。」
「你话是怎么听的啊?我不是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吗!」
「原来不是男女朋友啊,所以是单恋?很难受吧。单方面付出不会有结果的,不如跟我交往吧?」
米斯里露听了埃里欧特的发言后刮了他一顿:「你的脑子是怎样?烂掉了吗?」
「体积明明只有别人的十分之一,讲话还这么难听。」
「不要说什么十分之一啦!说『半个人」还好一点!」
他们的对话蠢到了极点,她听到全身上下的力气都快流失殆尽了。
史托兰德地区位于王国东北部,幅员辽阔,又称湖水地区。
有许多王公贵族在此地区设置离宫或别墅,是权势者的休闲胜地。
境内没有险峻高山,只有和缓的山丘与草原,以及湖水和森林,美景绵延四方。
磨坊原正是史托兰德地区的中枢城镇,是圣州(这个州占据了整个史托兰德地区的一半面积)的州都。
这里还算繁华,因为从路伊斯顿搭马车过来只需半天,但城镇周围散布着森林与湖泊,又给人一种闲适的感觉。这里没有城墙,也没有进行土地重划,但由于道路相当宽阔,不会给人狭窄脏乱的感觉。街道自然而然向外拓展,看上去十分爽朗。州长的居城与城镇有一小段距离,仿佛从远处守望着磨坊原。这也是街上气氛安详的原因之一。
佩基工房派的总工房就位于磨坊原东郊。
街屋尽头,大马路与田间小径的交界处。
那里有座坡度和缓的小丘,山丘下方邻接一片微微倾斜的广阔原野。原野上有一片小小的森林与湖泊,时值秋日,阔叶树林的叶片已染上黄红二色,倒映于湖中波纹上。
森林之外的地形就是草原了,野草末端干枯,但连绵不绝,干爽宜人的风吹拂着。
这是史托兰德地区典型的风景。
风景中坐落着一栋屋顶极为倾斜的砖造大屋,它背对山丘,仿佛正悠然地眺望着广阔的原野与湖面。
砖造大屋的四周还另外坐落着七栋长长的平房、两栋两层楼的小房子、一栋看起来像仓库的小屋以及一栋像马厩的建筑物,它们零星地散布在各处。
「那里的建筑物全部都是佩基工房的总工房。」埃里欧特指着那个方向说:「中央的那栋大屋就是主屋,首领葛连以及布莉洁的住处;我也住那里。在工房中担任要职的人,例如银砂糖师,也住在那里。主屋附近的平房全部都是砂糖菓子制作房兼银砂糖精制作业房。拉多库里夫工房将制作房和精制作业房分开来,但我们是合并在一起。七栋作业房之中,目前只有一栋没在使用。两层楼的房子是职人们的住处。」
佩基工房派是三大派阀中历史最悠久的一个。
据今约三百年前,海兰德王国由多位领主割据统治,内战不断。
为了祈求好运,各地领主竞相网罗砂糖菓子职人。
伊诺克·佩基就在这个群雄分立的时代崛起,打造出第一座工房。职人若孤军奋战,做出的作品量终究有限。于是他召集了一批砂糖菓子职人,指挥他们制作领主客户指定的作品。
伊诺克·佩基侍奉的领主家族正是当今王族——米尔兹兰得家。
这就是佩基工房开业的过程。佩基工房始终侍奉米尔兹兰得家,两百年后,米尔兹兰得家便统一了海兰德王国。
拉多库里夫工房是在米尔兹兰得家王国即将统一时创始的,马克里工房的诞生与王国统一则是在同一时期。它们都是从佩基工房衍生而出的。后来各工房旗下的职人纷纷出来开业,打着自己原先隶属的工房的名号,派阀就这样形成了。
简单说,佩基工房是砂糖菓子派阀之根。
安第一次造访的总工房是拉多库里夫工房派的总工房,因此她以为所有的总工房都散发着一股威严的气氛。
而佩基工房派的总工房有三百多年的历史,那里的作业房搞不好长得像要塞一样呢。
然而事实与她的预期有所出入,佩基工房派的总工房盖在辽阔的土地上,给人农舍风大宅的印象。
夏尔就在那里,去那里就能见到他。想着想着,喜悦之情便在安的心中高涨了起来。他们只分开了一天,她却好想好想见他一面。
安的厢型马车驶上徐徐抬升的草原坡道。
不久后便抵达佩基工房派总工坊的主屋了。
近看比远看还来得巨大。
它是以堆叠圆石为地基的架高屋,这种样式的房子在冬季严寒的地区很常见,屋子地板下方会用来保存过冬用的柴火。
埃里欧特示意她将马的缰绳绑到附近的树上,然后率先进入主屋。
安照他的话做,把缰绳绑到树上。
起风了,草叶飒飒摇曳。她的背后突然传来沙沙的脚步声。
她转过身,发现来者是一名青年。
青年绑了一个高马尾,发束在风中摇摆着。五官冷峻,淡青色的瞳仁加深了他的酷劲。
两人的眼神对上后,他仍按兵不动,持续凝望着安。安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青年无言地望了她一会儿后,眉头微微皱起。
「你是谁啊?」
大概是总工房的人吧?她如此猜测,心想:总之先自我介绍就对了。
「埃里欧特·可林兹先生找我来佩基工房派的总工房工作,我叫安·哈鲁佛德。」
「埃里欧特?」
青年的眉头又锁得更紧了,露出不悦又怀疑的表情。
「呃,请问你是?」
青年还是不发一语。真是伤脑筋了,该怎么办呢?
这时坐在安肩膀的米斯里露凑向她耳边说:「安,这家伙是不是睁着眼睛睡着啦?」
「我没睡着。你太失礼了吧。」青年总算开口了。
「喔?你们已经见面啦?」埃里欧特从主屋大门探出头来,并走下石阶,朝他们靠过去。
青年稍微侧身,看了埃里欧特一眼,然后指着安的鼻尖问:「埃里欧特,这是怎么一回事?」
「她是安・哈鲁佛德,我在路伊斯顿挖角的银砂糖师。」
青年瞪大双眼。
「银砂糖师?」
「对,是女孩子唷。很棒吧?很可爱吧?我等等要把她介绍给葛连先生。你们从明天开始就要一起工作了,希望你们和睦相处啊。」
青年瞄了安一眼,但下一秒就转身背对安与埃里欧特,快步走进屋内。没说「我知道了」也没说「我不要」,连声招呼都没打。
「他是谁啊?」米斯里露目送他离去,然后歪了歪头。
「他叫欧兰德·蓝斯顿,佩基工房派总工房的职人之首,砂糖菓子制作作业的总监,技术很好喔。年纪跟我一样大,但是个难相处的家伙。好啦,我们进去吧。安,我要立刻带你去见葛连先生,也就是佩基工房派的首领。」
从地面延伸到玄关的石阶共有七阶,爬到最顶端后便会来到沿房屋四周建造的露台,它仿佛是玄关门廊延伸而成的。为了有效利用露台,他们将上方的屋簷推得很出去。除了北面的一楼窗户外,所有窗户都是落地窗。
明亮的日光毫不间断地射入大片大片的窗户内。
玄关挑高到二楼,阳光从上方洒下。
「二楼有六个房间,是职人的住处;目前只有我和欧兰德住。一楼有客厅、食堂、厨房、浴室,还有葛连先生的房间和布莉洁的房间。」
他们朝屋内直走,来到摆着布面沙发、设有大暖炉的客厅。客厅另一头的墙面上开了一道拱门,钻过去似乎就是食堂了。那里摆着一张厚实的栎木桌。
夏尔应该住在这里才对。她不断东张西望、竖耳倾听,希望捕捉到他散发出的气息。然而屋子里安静极了,连交谈声都没有。
安跟着埃里欧特走进食堂,转进右手边的走廊,来到尽头的门前。这里似乎就是葛连・佩基的房间。
「葛连先生,我把刚刚提到的那位小姐带来了。」埃里欧特敲门说。
「请进。」一个稳重的嗓音回答。
房间内的光线与屋内其他地方一样充足,地上铺着毛织绒毯,暖炉内有柴火在烧,大落地窗的附近放着一张床。
床上有个年纪大约四十的男人。浅棕色头发,背倚床头背板而坐。身材保持得比同年纪的人还要好,长相俊俏。面貌与布莉洁神似,淡棕色的眼珠子散发出与年纪相符的沉着气息。
布莉洁坐在床边。她的表情僵硬,似乎早就知道安会来了。不过她似乎不怎么想理会安,反而像是有什么话想对埃里欧特说的样子。
「我就是葛连·佩基,佩基工房派的首领。」葛连露出微笑,表情与女儿形成对比。
「你好,我叫安·哈鲁佛德。」她行了个屈膝礼,低下头去。
「原来如此,果真是个女孩子呢。」葛连的微笑变成了苦笑。「但,你有这份能耐说不定正是因为你是女儿身啊。」
他喃喃自语,说这些话仿佛是为了让自己服气。接着他向她招招手。
「请过来这里。我的状况如你所见,真是抱歉啊。我的心脏有问题,不能随便乱动。据说你拿到王室勋章了对吧?真是太了不起了。技艺高超的职人本来就是各大工房抢着要的人才,而成为银砂糖师的职人也都要面临一个抉择:走上独立之路,或者在一流的工房工作。不过我听说你想进佩基工房派的总工房。不是挑规模最大的马克里工房,也不是规模次大的拉多库里夫工房,而是想待在规模最小的佩基工房?」
「是的。」
「你的动机,是布莉洁昨天带回来的妖精吗?」
布莉洁的睫毛抖了一下。
「没错,我就是想待在他身边。我原本就得找个地方工作,既然可林兹先生向我提出邀约,我当然会想来这里。」
布莉洁狠狠瞪了安一眼,视线锐利得像是会刺人。
「你愿意毫无保留地在这里工作吗?」
「我工作从来不偷工减料。」
不管动机为何,工作毕竟是工作。她原本就不打算留一手。
「既然如此,你就来吧。请你明早就上工。」
布莉洁瞪大双眼看着父亲。
「爸爸?!你要让她在这里工作?」
「对。」
「她是女孩子耶?!爸,你从以前就跟我说女孩子不可能当砂糖菓子职人耶?你却要雇用她?我就不行吗?为什么?」
安听到这话,惊讶地望向布莉洁。
「就你的立场而言,身为女孩子的你确实不可能当砂糖菓子职人,这是不变的事实。但这孩子不是首领的女儿,又有拿下王室勋章的实力。她确实是个职人,要我雇用她不成问题。布莉洁,你懂吗?你有你的立场,所以身为女孩子的你才无法做这份工作。这件事我已经反复提过好几次了。」
「嗯……我懂。」
布莉洁无力地回答。
安大感意外,不禁盯着她看了好一段时间。布莉洁似乎感觉到她的视线,瞥了她的脸一眼,随后立刻别过头去。
——布莉洁曾想成为砂糖菓子职人吗?可是,为什么我可以,首领的女儿就不行呢?
她觉得葛连先生的话很没道理,无法理解。
葛连原本看着自己的女儿,此时视线又移向安。
「真是抱歉了。你的工作呢,是作业总监,职人之首。」
安听到「职人之首」四个字,吃了一惊。
「一下子就要我做这么重要的工作吗?」
职人之首通常会由经验丰富的职人担任,例如凯特或埃里欧特。
「本来应该要由埃里欧特来做,但我的身体状况如你所见,我必须请他当代理首领。目前顶替埃里欧特职位的人是欧兰德。不过呢,你是银砂糖师,让银砂糖师接受一般职人督导太不合理了。你要是想在这里工作,就得担任职人之首。」
「可是,我昨天才获受王室勋章……」
「既然获受了,你就是银砂糖师了。我用要求银砂糖师的标准来要求你工作也是当然的,你要承担获受勋章者的责任。」
她从没想过自己必须对「成为银砂糖师一事」负责,但这样的责任当然是存在的。
她不安极了,但也不能说「没经验」、「没做过」就逃避这项工作。只要夏尔继续为她做出牺牲,她就无法抬头挺胸地说自己是凭一己之力当上银砂糖师。她现在要是又选择逃避,就真的没有拿王室勋章的资格了。
——王室勋章是夏尔给我的,要是我变成一个没资格拿勋章的人就太悲惨了。
她绷紧嘴唇,点头答应。
「我知道,我愿意担任佩基工房的职人之首。」
一定要全力以赴,她心想。
要我当佩基工房派的职人,我就当吧。既然自己决定要当,就应该要拿出荣誉心和责任感来办事,非这样不可。
葛连看到她的表情后露出微笑,仿佛领会了她的想法。
「埃里欧特说你说不定会成为最初的银砂糖,我很期待喔。」
「最初的银砂糖?」
她听不太懂葛连在说什么。最初的银砂糖是什么意思?
葛连轻笑,似乎看穿了安的困惑。
「你之后再问埃里欧特吧。只要你的工作表现符合我们的期待,我就把那个妖精还给你。」
「真的吗?!」
安气势惊人地追问,而葛连点点头。
「爸?!」
布莉洁似乎也吃了一惊,揪住父亲的手。
「爸!他是我的东西耶,你怎么可以擅自做这种决定?」
「你是佩基工房创始者家族的女儿,埃里欧特是你的未婚夫。你的任务就是在不久的将来结婚,继承佩基工房派。」
「你说得对,但这是两回事啊。」
「你还没结婚,就算突然起了爱赏妖精的兴致我也不在乎,埃里欧特也准许你这么做。但你不能带着那个妖精结婚,这点你应该可以理解吧。与其玩赏他,还不如让他成为发展工房的助力。」
布莉洁听完父亲冷静的发言,眼角噙着泪水。她看了埃里欧特一眼,仿佛是在求他护航,但他只缩起脖子当作回应。
「虽然他只是个妖精,但我还是不想要你带着一个男人嫁过来啊。」
布莉洁不断摇头,像是小孩子在闹脾气。
「怎么这样……不要……不要……不要啊。我不要,你们不要随随便便就帮我做决定。」
「布莉洁。」葛连说话的声音沉稳而威严:「你是谁的女儿?」
布莉洁身子一抖,望向葛连,接着拼命压抑自己的心情,以万分痛苦的口吻
说:「我是……葛连・佩基的女儿。」
「那你应该可以理解什么叫『为了工房好』吧。」
泪水从布莉洁眼中涌出,泪湿的绿色瞳仁不忍卒睹,令安心中的酸楚越来越强烈。她是真的很爱夏尔,安强烈体认到这点。她的绿眼珠中写满了坠入爱河者的执念,因而在安心中留下无比鲜明的印象。
布莉洁以身为佩基家族之女为傲,但这份骄傲与追求恋爱之心在她体内拉锯着。
「我知道了……我是佩基工房派首领之女,所以我答应。但是……」
布莉洁的视线往上一挑,落在安身上。
「如果她一事无成,我就不会把夏尔交给她!」
她说完便低下头去,一溜烟地跑出房间外了。
葛连叹了一口气,仿佛已筋疲力竭似的。他让身体沿着垫背的枕头一点一点下滑。
「埃里欧特,真抱歉,那孩子的心思竟然在结婚前飞到乱七八糟的地方去了。」
「我不在乎的。」埃里欧特以充满抚慰之情的语气静静地说。「安,请你竭尽全力为本工房工作,事成之后我们一定会把妖精还给你,到时候布莉洁也会乖乖认命的。她是佩基工房派首领之女,她以这个身份为傲。到时候就算哭得惨兮兮,她也还是会遵照约定放人,这样安排也是为了她好。」
「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工作。」
说不定有机会让夏尔回到自己身边——这份希望为安带来一线曙光。
不过布莉洁泪眼涔涔的模样刺痛着她内心的某个角落,激起些许近似罪恶感的感受。
葛连呼出憋在胸中的那一大口气,闭上眼睛,瘦削的下颚线条令人不忍卒睹。
「我要稍微休息一下。埃里欧特,之后就交给你了。」
「好的,那我们就走吧,安。」
安在埃里欧特的催促下离开房间。
原本乖乖坐在安肩膀上的米斯里露站了起来,开心地跳啊跳的。
「安,太好了!我们可以把夏尔・斐恩·夏尔抢回来了!而且不用袭击那个女人的住处,也不用当小偷,也不用恐吓她就可以搞定了耶!」
「你原本想耍那些手段啊?!」
安听了米斯里露想出的治标不治本的方法,大为震惊。
结果米斯里露反而歪了歪头问她:「不然你原本打算怎么做?」
「我……没思考过,想说总之先追过来再说。」
米斯里露神情遗憾地说:「安,你的脑袋里真的是装稻草耶。」
安完全无法反驳。
「要是计划顺利,我也会很开心的。」埃里欧特催安快步走向玄关,同时说:「这毕竟是我们无能为力之事,所以才期待安的表现。」
走出玄关门下石阶时,安对着埃里欧特的背影发问:「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期待什么。为什么是『期待』呢?」
她看着埃里欧特的背影,得知他正在轻笑。
「我对你非常期待喔,你说不定正是最初的银砂糖呢。想着想着,就好想把你带过来。」
她想问他「最初的银砂糖究竟是什么」,但埃里欧特头也不回,健步如飞,还连珠砲似的说:「哎——安不乐见布莉洁与夏尔进行交易,但当初要是不靠这招,恐怕就没办法问出银砂糖的所在之处了。我同时也觉得可以主动利用这场交易,所以当时完全没出手阻止。夏尔如果来这里,你也会来这里工作的,不管你甘不甘愿。」
追随埃里欧特脚步的安瞪大眼睛。
「咦……意思是,你是为了让我来这里工作才……」
「你在拉多库里夫工房不是吃了很多苦头嘛,但我要是规规矩矩地邀你来我们这里工作,你也绝对不会接受吧?再说,当上银砂糖师的你也可以堂而皇之地走上独立之路。安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,所以想让你去参加品评会嘛。嗯,这可说是一石二鸟。」
「你们这群坏蛋。」米斯里露发出低吼。
「身为坏蛋真是抱歉呢。」埃里欧特哈哈大笑,他带他们绕过主屋,似乎想到作业房去。
「可是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……」
「我就说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嘛。」
埃里欧特突然止步,转身,神情严肃。
「期待?」
「对,就是期待。但并不是期待你的技艺,毕竟我好歹也算是一个银砂糖师。所以我说的期待就只是一般意义的期待,期待一个新气象。不过我深刻地感觉到,现在的佩基工房派也非常期待那个新局面的到来。」
期待,这个词令安感到困惑。埃里欧特和葛连到底在期待安什么呢?
「我接下来要向你说明状况。」埃里欧特下巴一点,示意安跟上,接着又迈步前进了。安跟上,但米斯里露拉了拉她的头发。
米斯里露看着安的背后。她跟着转过头去,面向主屋东面。露台上有五面落地窗并排,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侧脸就在其中一扇窗户后方。
「夏尔!」
她差点就冲过去了,下一秒才发现布莉洁就在他前方。她依偎在他怀中哭泣,而夏尔揽着她。
她一看到这画面便定在原地,动弹不得。
布莉洁不知是否听到了她的声音,视线飘了过来,但又立刻别开。
某种感情在她的胸口逐渐堆叠,压得她好难受。
——夏尔。
她想再呼喊他的名字,声音却出不来。
埃里欧特站到伫立原地的安身旁。「夏尔似乎很尽职地扮演着爱人的角色呢,真令人钦佩。了不起,了不起。」
安看不下去了,转身背对那片落地窗。
「可林兹先生看到自己的未婚妻做出那样的举动,都不会觉得很厌恶吗?你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吗?!」
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直冲脑门,使她以强硬的语气提问,这多少有点迁怒的意味。
结果埃里欧特转过身来,若无其事地说:「我完全没差啊,因为我不是很喜欢布莉洁。」
「咦……」
埃里欧特的眉尾垂了下来。
「我好羡慕你喔,因为你对夏尔的感情强烈得不得了,我却不曾用同样的心情看待布莉洁。我当然喜欢她啊,只是把她当成一般的女孩子来喜欢。我原本就喜欢讨女孩子欢心、说好听话给她们听,但我对布莉洁的好感并没有特别强烈。」
「那你为什么要和她订婚?」
「因为葛连先生希望我这么做。布莉洁也听父亲的话才和我订婚的吧。」
「怎么会这样,这不是会让彼此觉得很差劲吗?」
「没什么好差劲的啊,双方都服气嘛。」
「如果是我,我才不可能服气。」
至少布莉洁看起来就不服气。或许她从她的立场出发,也只能选择认命,但她的心情又如何呢?有谁考虑过她的心情吗?
「我们都心服口服啊。」
「真的吗?」
她直视埃里欧特那总是含着笑意的双眸,窥见了一丝犹豫,但那犹豫马上就被往常的笑脸抹消掉了。
「安,你要是这样问,我也只能投降呢。但正因为这样,我才对你抱持期待啊。」
就在这时,有人出声了:「喔!埃里欧特?!你回来啦!」
她转向声音的源头,发现他们正打算过去的作业房里头走出了三个人。
其中一个人挥舞着大手,褐色头发理得极短,身高远高过一般人,体格壮硕,相貌威严,感觉他当保镳还比当砂糖菓子职人来得合适,耳畔有一道疤痕,但笑容爽朗、朝气十足。
他身后站着一个年纪跟安差不多大的少年,褐色肌肤,发色白中带黄,灰色眼珠子盯着她所在的方向,仿佛是在看什么珍稀的事物。他外貌的特征与飞的护卫萨礼慕很相像,说不定也是大陆王国的人。他右耳戴的巨大琥珀色石耳饰也是走大陆风。
站在最后方的是一个金发青年,五官线条柔和,几乎可说有点女孩子气,整个人散发出一股知性、沉着的气质,不知是不是戴着圆眼镜所致。
那三人朝安与埃里欧特直直走来。
「咦?欸,这家伙是谁啊?」
来到近处时,褐色肌肤的少年率先发问。他兴味盎然、毫不客气地盯着安的脸看,吓得安不知所措。
「喂,有礼貌一点好不好,纳迪尔,这样对女孩子太失敬了。」
保镳风的青年抓住少年纳迪尔的衣领,轻而易举地以肌肉发达的粗壮手腕将他往回拉。
「但我就是很在意嘛。啊,还有妖精!」
纳迪尔没学到教训,又朝安跨了一步,想都没想就伸出手去,想将米斯里露一把捞过来。安吃了一惊,米斯里露则连忙起身逃向安的颈后方。
「你、你是怎样啊?!想干啥?!妖精没什么稀奇的吧?!」
「小妖精我没碰过几次嘛。快出来,我只是想看看你。」
「你是小孩子啊你?!不要随便说别人『小』啦。」
纳迪尔再次伸手追向逃跑的米斯里露。安发出尖叫,脖子一缩。
「别把手伸到女孩子的衣领里面啦!」
粗壮的手腕再度拉住纳迪尔,将他往回拖。
戴眼镜的青年一面微笑一面看着埃里欧特:「埃里欧特,能不能请你介绍一
下呢?」
「喔,对喔。」
「她叫安·哈鲁佛德,十六岁,今年刚取得银砂糖师资格,是目前最年轻的银砂糖师。她从明天开始就会和我们一起工作,担任职人之首。而这个妖精是安的助手,叫米斯里露·力多·波得。」
听完埃里欧特这番话,三人脸上不约而同瞪大眼睛,显然大吃一惊。
「哈鲁佛德,不就是之前帮费拉库斯公制作砂糖菓子的职人吗?原来是女孩子啊。」
保镳风的青年自言自语,纳迪尔则仰望着他,并歪了歪头。
「原来就是传说中的那个职人啊。十六岁,不就跟我一样大吗?这年纪就当上银砂糖师?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跑来我们这里?一般来说都会去马克里工房或拉多库里夫工房找工作不是吗?」
纳迪尔说完话后,戴眼镜的青年又提点了他一下。「纳迪尔,除了她的年纪之外,还有一件事也很令人讶异吧。」
「什么事?」
「她,是女孩子吧。」
「所以呢?」
「纳迪尔,你之后到教会的假日学校去上课吧,这对你不会有坏处的。我也陪你去。」
「我就说我不要嘛。」纳迪尔不耐烦地拨开青年的手。
青年搔头搔得沙沙响,似乎有点不知所措。「女孩子……女孩子喔。埃里欧
特啊,葛连先生知道这件事吗?」
埃里欧特正经八百地回答青年的问题:「嗯,他知道。」
「他,怎么突然愿意让女孩子来工作呢?」
「大概因为她是银砂糖师吧,实力受到公众认可。」
「原来如此。哎,确实是很了不起呢,十六岁就当上银砂糖师。不可能不认可她的实力。」这时,青年转身面向安:「既然葛连先生愿意让你来工作,我就没有异议。我叫王,请多多指教。」
「王?」
好特别的名字。她不知道大陆诸国的状况如何,但海兰德王国的人民不敢冒犯上位者,通常不会以国王的「王」为姓氏。如果王不是他的姓,而是名的话,那他爸妈还真有胆量。
自报名号后,对方的反应大概都大同小异吧,所以王已经习惯了。他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:「不是本名啦,本名我已经忘了。这是我的外号。」
安伸出手想和他握手。
「我叫安·哈鲁佛德,请多多指教。」「你、你要干什么?」
「咦?我只是要跟你握手啊。」
王的脸颊突然变得红通通的,慌慌张张地握住安的手。
「这样啊,原来啊!握手嘛,握手,嘿,握手。」
王立刻松手,仿佛碰到了什么灼热的东西。
「呃,总之,我们和睦相处吧!妖精朋友,也请你多多指教了,虽然我们之前从来不曾请妖精当帮手。」
米斯里露从安的颈后探出头来,跩跩地抬高下巴。
「本大爷可是比那个人类还能干喔。」
「是喔?我会期待你的表现的。你先出来嘛,我叫纳迪尔。」
纳迪尔的目光炯炯有神,米斯里露连忙躲回原位。
「不要!要是被你这么粗鲁的家伙抓到,我会窒息的。」
戴眼镜的青年一面苦笑一面向安伸出右手。
「妖精朋友,你真是有先见之明呢。我叫瓦伦泰,请多多指教啰,安。」
「啊,请多多指教。」
瓦伦泰握住她的手后笑了笑,似乎有些困扰的样子。
「你的手真小,果然是女孩子呢。」
——一直把女孩子、女孩子挂在嘴边,真是的。
她偷偷叹了一口气。幸好对方似乎没什么恶意,只是感到困惑。
「介绍到此告一段落。你已经见过佩基工房所有职人了,就是在场这几位再加上、刚刚回到主屋的欧兰德,还有我。」
安听了一惊。「咦?总共只有五个职人?实习生呢?」
「没有实习生喔。啊,不过有两个妖精在主屋负责处理家事,就这样了。」
「也就是说,真的只有五个人?没有骗我吧?」
「对,五个人。」
——总工房的职人,总共只有五个?!
若将实习生算在内,拉多库里夫工房共有五十几个职人,这里却只有五个。就算安对砂糖菓子派阀的内部运作感到陌生,她也知道总工房的职人通常不可能只有五个。
「我想,你听到这里就懂了吧。佩基工房派其实已岌岌可危。职人总共只有五个,订单也大减。」
安的嘴巴张得开开的,一句话也说不出口。为什么这个历史悠久的派阀会变得这么落魄呢?她大惑不解。
接着埃里欧特又悠哉悠哉地做出破天荒的发言:「安,重振佩基工房派声望的工作就要交给你了。我们很期待你的表现,请多多指教啰。」
安傻在原地。
布莉洁冲回房间,手伸向背后带上门,哀号似的说:「埃里欧特太过分了,整天把『为了我好』挂在嘴边,结果还把那个女人带过来。父亲大人也随随便便就……埃里欧特、父亲大人和大家都只会把工房放在心上,没人在意我的想法。从以前开始,大家就是这样……」
夏尔在窗边。布莉洁大概碰上什么坏事了吧,但不管她碰上什么事,他都不会感兴趣。侧眼瞄了她几秒后,他又继续看窗外了。
这房间令人窒息,他到现在还是看它不顺眼。但只要看着窗外的景致,内心就能平静下来。
「大家都太过分了!」布莉洁放声大叫,手扫向门边的饰品架。玻璃工艺品纷纷落地,粉碎。
「吵死了。」夏尔喃喃自语。
布莉洁笔直朝他走去,「埃里欧特把安・哈鲁佛德带来了。」
——她到了啊。
可用焦躁来形容的情绪浮现了:她明明就没必要过来。但同一时间,一股期待也跟着降临:说不定可以见到她。那期待像是某种发光物,照亮了他彻底冻结的心灵。
「你很开心吧……我都知道。」布莉洁观察到夏尔表情的微妙变化,以颤抖的嗓音说:「安要在这里工作,大概也会住在这里吧。如果安的工作顺利,我的父亲就要把你的翅膀还给安。」
夏尔听完她的话皱起眉头。
「他用这条件要求她重振工房的声望,但这件事才没那么容易呢。连埃里欧特和欧兰德都办不到,昨天刚成为银砂糖师的人怎么可能办到?理论上是不可能的。」
她感觉像是在对自己说话,泪水不断从翡翠色的眼珠子表面涌出。
「所以你仍然是我的,就算她来到这里也一样。我不准你跟她见面!这是命令!我绝对不准你见她,要是见了面,我就要惩罚你!」
她激动的叫喊声中混入了别人的声音。
「夏尔!」
是安的声音。就在他大感意外的瞬间,布莉洁冲进他的怀中了。
「不准见她,不准见她。这是命令,不准见她,这是命令啊。」
夏尔抱住不断重复相同台词的布莉洁,视线投向窗外。安就在那里,她凝视着自己所在的方向,颜色近似麦穗的头发被风吹得飘飘然。
盯着那张脸看只会越看越难过,他移开视线了。
——安。
他好想呼唤她的名字。
一会儿过后,似乎就去和其他职人会合了。他们朝作业房所在的方向走去,消失在他的视野外。
「带我到床上。」
布莉洁还在哭,似乎哭到连站着都嫌累了。他遵照命令抱起她。
这是布莉洁的寝室,是将两个房间打通而成的大房间。床就放在另一头。他走过去,将她放到靠墙的床上。
「不要走。」她抓住他的手挽留他,他束手无策,只好坐下来。
布莉洁趴在床上,把脸埋在枕头内哭个不停。
她是佩基工房派创始者家族直系的独生女,备受疼爱。
但她实际上也只是被捧到高处丢着,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按照它自己的步调发展。
也许她就是在这种生活模式中长大成人的:被旁人扛到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场所,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,为此感到厌恶或开心,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。因此她主动采取行动时,只懂得顺着自己的意思乱搞一通,不懂得打通环节的诀窍。
简直像个小孩子。
很久很久以前,大约二十年前,夏尔曾经担任某个贵族的仆役。当时住在城堡内的七岁小男孩跟布莉洁好像,说的话、做的事都如出一辙。
那个孩子不知为何对夏尔很有好感,一天到晚黏着他。现在他懂了,这孩子大概内心寂寞,很渴望别人的温柔吧。
但那个孩子不懂得表达爱意的方式,每每为了一点小事大发脾气、弄痛夏尔的翅膀。夏尔被惹得很不爽,更加排拒他。二十年过去了,那个孩子也已经长大成人了吧。
太阳西下之际,布莉洁的哭声停了,但她还是不打算从床上起来。日落后,有人敲了几下房门。「晚餐准备好了。」是埃里欧特的声音。但布莉洁依旧趴在床上,厉声回应:「我不要吃!」
夏尔坐在床上,长时间眺望着窗外的景致。
后来到底过了多久呢?月光与窗框的暗影都投在地面上了。
他们要安「重振工房声望」,而夏尔光用想像的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。
如果安顺利完成任务,他也许就能重获自由。
但强加那么沉重的负担到安身上当然不是一件好事。她原本应该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才对,有其他工作更适合她。
窗外,散布四周的作业房的白色屋顶在月光下闪耀着。从月亮的位置来推测,现在应该已经快到午夜了。
暗影笼罩的景色当中,有动静。一道身材矮小、手脚细长的人影走向作业房。
他吃了一惊。是安,不会错的,她面有难色地走进作业房中。
他忍不住从床上起身。布莉洁沉睡着,大概是哭累了吧,一丁点声响和人移动的气息八成是吵不醒她的。
夏尔移动到连通的另一个房间去,打开落地窗,走出室外。
她命令他别去见安。如果事情曝光,他也许会被处罚。
布莉洁回家后,就把夏尔的翅膀藏到某处去了,大概是怕被抢回去吧。如果她得知他无视命令,应该会拿出翅膀、弄痛它吧。她没有杀死夏尔的胆量,但也不是什么柔弱的女子,在盛怒之下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折磨他。
但他非和安说到话不可。
——轮到我追寻她的脚步了。
他下定决心迈开脚步的同时,另一个想法浮现在心头。
——好想见她。
重振佩基工房派的声望——似乎就是他们托付给安的工作。
今天是安当上银砂糖师的第二天。她先前也不曾在任何工房修习技艺,实作方法几乎都是模仿艾玛而来的。重振佩基工房声望是超过能力范围的任务,她实在不觉得自己能够胜任。
但安非做不可。只要事情顺利,夏尔就能重获自由。
这成了安的一大动力,她心中不曾出现「干脆抛下这一切不管」的念头。
他们分配给安的房间是主屋二楼的一号房。
她和埃里欧特、欧兰德、米斯里露一起在主屋的食堂吃了晚餐。埃里欧特话很多,欧兰德则几乎没有开口。与其说他无视安,还不如说他对待任何人事物的态度都是那样。
葛连在自己的房间用餐,布莉洁没出现在食堂。
夏尔也没现身。也好,看到他只会徒增内心酸楚,而且会满脑子想着他的事,容不下其他念头。
现在最重要的事,是思考、拟定执行任务的方式。
事情的成败最终关系到夏尔能否重获自由。
大概因为昨天和今天都绷紧了神经吧,米斯里露边喊累边爬上床,立刻就睡着了。安也躺到床上。
这房间很老旧,但整理得很干净。腰壁板涂漆,墙上还抹砂浆等等的。风格稳重,古趣盎然。寝具方面则有充分使用松软棉絮的床垫,以及温暖的织被,无可挑剔。她穿着平常露宿街头时不可能穿的睡衣上床,布料不会紧紧勒住她的身体,穿起来很舒服。
但她还是无法三两下就进入梦乡。
她翻了好几次身,最后放弃入睡,在床上坐起身。
——反正睡不着就是睡不着,不如再到作业房看看吧。
她打定主意后悄悄下床,没吵醒米斯里露。
直接在睡衣上披一件披肩,点亮房间里的油灯,提灯外出。披散肩膀的头发随风轻跃。屋外非常寒冷,呼出的气息都化为白烟。
作业房是长方形的建筑物,堆叠圆石为壁,上头安着茅草与木板做成的屋顶。虽然是平房,但屋顶内侧十分宽敞,弯腰在上头走也不成问题。
她拉开出入口上的双开门,进入屋内。
她将油灯举在身体前方,慢步走向深处。作业房很长,油灯照不到的空间持续往另一头延展。
一侧墙边摆着储放银砂糖的桶子。
另一侧墙边设有棚架,用于溶煮后的砂糖林檎的风干作业。
制作砂糖菓子的石台有四个,旁边放置着冷水桶。
拉多库里夫工房派的总工房设有巨大的灶和石臼,但这里没有,只有十来个石臼,尺寸略大于家庭用的。最深处则是有五个尺寸还算大的灶,就像是酒馆会有的那种。大小适中的道具整齐地在宽敞的作业房内一字排开。
安很喜欢这些大小适中的设备。
这种大小的灶和石臼等等的器具适合用于精制银砂糖。
与一口气大量制作相比,少量分批精制更能顾好每个环节。顾好每个环节,银砂糖的品质就会提升。这里共有七座相同的作业房,只要大家各自扛一些作业量,说不定就能齐力精制出质量兼具的银砂糖。
如果佩基工房是基于如此考量才保有这些设备,那他们可说是对于银砂糖精制作业最讲究的派阀。
那又为什么会落到只剩五个职人的地步呢?
她俯视着使用多年的旧灶,纳闷地歪了歪头。
今天傍晚的时候,埃里欧特曾经带她参观过这里,但她还是想再来看一次。
这里给人空旷又朴素的感觉,但不知为何,空气中那股静论谧、庄严的气气与银威斯托尔城堡的银砂糖子爵作业场十分相似,也许是因为过去职人的意念渗入了磨损的石臼与作业台等器具之中。
拉多库里夫工房派的总工房作业场并没有如此气氛。
她触碰灶的边缘,一股寒意传导而来。一个念头突然浮上意识表层:好想碰碰银砂糖。
同样的疑问也跳了出来。
——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制作砂糖菓子呢?
就在这时,出入口的双开门发出嘎吱声。她吓了一跳,连忙以手遮住油灯灯光,转过身去,披在肩膀上的披肩被她甩落地面。
项背沐浴在月光下的一道纤细人影站在出入口。
妖精特有的白色肌肤被月光漂洗得更加透皙,发梢、睫毛纷纷发光,像是撒了银粉似的。标致的五官像是从黑曜石刻出来的,线条锐利如刃,无比耀眼。来者正是她白天时想呼唤的那个人;当时她好想直奔他的身边,但无法如愿。
这场意料之外的重逢令安杵在原地。
夏尔皱起眉头。
「你不要穿成那样晃来晃去,看了就头痛。」
「……咦?」
夏尔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肩膀和胸口一带,她自己也低头一看。
她穿着宽松的白色棉质睡衣,袖口、下摆、胸口饰有朴素但可爱的蕾丝,她非常喜欢。她原本在领口打了个蝴蝶结调整好开口大小,但此时已松开了,大概是因为她刚刚不断在床上翻来覆去吧。
她的右肩完全露了出来,领口开得很低,所以胸口也露了一大片出来。
「哇!啊,等、等、等我一下!」
安急急忙忙地将油灯放到灶上,背对夏尔。
她想尽快整理好仪容。抓住绑带用力一拉,总之将肩膀和胸口遮住再说。但她的手指冻僵了,无法如愿打结。
——好不容易才见到夏尔,我却……
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失态,实在太丢脸了。
夏尔的脚步声逐渐逼近,在她背后止住。
接着他以冰冷的语气说:「为什么要来?」简直像在谴责她。
她觉得夏尔拒她于千里之外,于是缩起身子。
米斯里露说得没错,夏尔搞不好根本就不需要安来救他。
但夏尔毕竟是为了安才舍弃自己的自由,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。
就算夏尔不肯让安帮他,她也不该退缩。
「我都听说了。银砂糖的下落是夏尔从布莉洁那里问出来的,你还把自己的翅膀交给她做为代价。我是来救你的。」
「我并不会开开心心地想说:就让你帮我一把吧。我是基于自己的判断才决定要和她做交易,问出银砂糖的下落,这跟你无关。话说回来,你跑来这里好吗?成为银砂糖师的第一年不是关键时期吗?你有蠢到连这种事都不懂吗?」
夏尔的语气冷静,用字遣词简洁而中肯。
安拼命思索可以与之抗衡的台词,结果只想得到单纯至极的话语,太丢脸了。
「怎么可能与我无关。」
「是我自己决定的,与你无关。」
「就算你说是你自己决定的,也不可能与我无关,所以我一定要让你重获自由,我一定要救你。」
「你是笨蛋吗?总之……先转过来啦。」夏尔焦躁地说。
「不要一直叫人家笨蛋啦。」安还在用不听使唤的手指跟绑带搏斗,焦虑到不行。「我确实是个笨蛋,但我这次做的才不是蠢事。」
「我叫你转过来啦。」
背后的夏尔再度出声,害她更慌了。
「可是,这个绑带。」
「可是什么啊,让我看看你的脸。」他的声音更咄咄逼人了。
「绑带,一直绑不好……」
「慢死了!」
夏尔突然抓住安的双肩,将她整个人转过去,凑近一看,啧了一声。
「这就是原因啊?!赶快把它弄好嘛。」
夏尔忿忿不平地说,同时抓住安胸前的绑带,动作灵巧地打好结。
「啊……谢谢。」
他又焦虑又恼怒,为什么还要这么体贴地帮自己系绑带呢?她搞不懂,总之还是先答谢。
夏尔听了之后似乎大吃一惊。他低头看着自己握着的绑带,眉头深锁,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。
夏尔放开绑带,有些不满地喃喃自语:「都是因为你不让我看你的脸。」
她没想到自己没立刻转过头去这点会令夏尔忌讳成那样。但害他这么不开心的人毕竟是她,她感到万分抱歉。
「不好意思,可是绑带……」
「别在意。」夏尔说完话,似乎对自己的作为感到懊恼。背对他时感受到的那股咄咄逼人之气已消散殆尽。
「夏尔,总之,我就是要帮你。」
「你还要讲这个啊。」
「这件事我就是不想按照你的意思处理。因为我就是想和你一起行动嘛,我希望米斯里露・力多・波得、你、我三人同进退。」
「你之后就会习惯没有我的生活了。」
「我才不想习惯!」
「别想依赖别人!如果这是唯一的理由,那你还是离开这里吧。」
「才不只那样!」她忍不住提高音量说话:「我非帮你不可,不然我就不能
说自己是凭一己之力当上银砂糖师的。」
夏尔的表情变了,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。
「要是丢着你不管,我会一直觉得自己是借助了你的力量才当上了银砂糖师。所以我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救你,这样我们就互不相欠了。我就能抬头挺胸地跟别人说:我是凭自己的力量当上银砂糖师的。」
夏尔沉默一段时间后回问:「自己的力量?」像是在确认她的说法。
「没错,我想堂堂正正地告诉大家:我是靠自己的力量当上银砂糖师的。」
她无法丢着为自己做出牺牲的夏尔不管,而且也想待在夏尔身边。为了维护自己身为银砂糖师的尊严,为了堂堂正正地宣称「自己是凭一己之力当上银砂糖师的」,她一定要拯救夏尔,不能让他不断为自己牺牲下去。只要靠自己的力量救回夏尔,她就真的算是凭一己之力当上银砂糖师了,面子就挂得住了。
「我想救夏尔的理由多的是,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我绝对不能让步。就算你讨厌我、生我的气,我还是要救你。再说,这并不是绝对办不到的事。他们都说了,只要我重振佩基工房的声望,他们就会归还夏尔的翅膀。救得了你的不是暴力、金钱那一类的力量,而是我身为职人的技艺。既然如此,我非做不可。」
夏尔叹了一大口气。
「你有你身为职人的自尊。」
沉默一阵子后,又静静地开口了:「你啊,还真的是个笨蛋呢。」
就在她张开嘴想反驳的瞬间,夏尔抱住了她。
她的背隔着棉布感受到他细长手指的形状,以及冰凉。他吐出的温暖空气拂过发丝,滑向她耳畔。
「既然你是为了自己的尊严才来救我的,我就无法赶你走了。」
她隔着薄薄的布料感受他强而有力的拥抱,厚实的胸膛。自己的脸好烫,她不知该如何是好,全身僵硬动弹不得。
「安。」
他在她耳畔轻唤着,声音宛如叹息,却融化了她的身体内核。他偶尔会以甜美的嗓音戏弄安、刻意对她使坏,但那份甜美跟此刻根本无法相提并论。
她觉得自己的膝盖好像变成了棉花,软弱无力,心脏扑通狂跳。
「我没有接受过任何人的帮助。我该怎么做呢?我要采取什么样的行动,你才好来救我?」
「我想,等、等待救援的人什么也不用做。你只要等我,就好了。」
她以颤抖的嗓音回答,结果他抱得更紧了,快要不能呼吸了。
「你要我等,我就等。」
「那……请你等我。」
「我等。」夏尔在她耳边呢喃,立下誓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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